李钦载无意与任何人结怨,安分守己过小日子的人,绝不会主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太精彩。
因为精彩意味着动荡。
今天一个仇人找上门,明天背后捅一刀什么的。
日子过成这样,还叫过日子吗?明明是闯江湖。
李钦载更不想与武元爽结怨,这家伙是武皇后的兄长,若是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个仇人,往后余生风雪是他,刺激是他,平淡绝不会是他。
王续站在李钦载面前,愁得不行了:“李少监还请帮帮我们,若然事发,军器监上下怕是有不少官员和工匠会被下狱问罪。”
“武元爽和孙新澜干的事,与你们何干?”
王续凄然道:“事发之后,朝中必然追查,不论何人追查,查到武元爽必然不敢再查下去,如此,军器监里的官员和工匠们当然要被揪出来领罪,否则如何对陛下交代?”
李钦载惊了:“武元爽不过是个少府少监,居然能一手遮天?”
王续叹道:“他当然遮不了天,但他的妹妹能遮天。”
李钦载没话说了。
听李勣说过,今年开春后,李治已犯有风眩之疾,平日奏疏和朝政都是武皇后代为执笔批行。
谁也不敢说武皇后所批的奏疏究竟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她本人的意思。
说她一手遮天,这话真没夸张。
若她有心护武家的短,军器监此事的走向还真不好说。
毕竟武皇后刚当上皇后不久,不说感情,单说利益,此时的她最信任也最需要娘家人的帮助,娘家人若出了事,难道指望她秉公执法吗?
或许会,毕竟武皇后做事的魄力不输须眉,否则千古唯一女帝也轮不上她。
但李钦载敢赌吗?
李钦载不敢赌。
屁大个事儿,至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吗?
军器监目前管事的官儿,就数李钦载最大,王续把话说到如此严重的地步,李钦载不管又不行。
沉吟许久,李钦载缓缓道:“此事先压下去,不可张扬。”
王续急忙点头应了。
李钦载又道:“其他的事情你不必管了,我来解决。”
王续大喜,差点跪拜下来。
打发了王续后,李钦载坐在偏厅里久久不言不动。
既然当了这个少监,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,官油子的做法李钦载当然也懂,凡事一推二五六,谁也不能拿他怎样。
可李钦载终究不是官油子,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军器监的官员无辜被牵连,毕竟都是自己的下级。
沉思许久后,李钦载叫来了吴通。
“最近有啥节日吗?”李钦载问道。
吴通愕然,接着马上道:“五少郎,眼看要过中秋了。”
“中秋?好,好节日。”
随即李钦载又道:“给我准备一张名帖,府里备上礼物,长安城的熟人长辈都送一份,不必太贵重,心意到了就好。”
“是。此事府里已有安排。”
李钦载又道:“另外单独准备一张名帖,名帖上我的头衔只备注‘军器监少监’,同样送一份礼,给少府少监武元爽。”
吴通愣了:“您跟少府少监也有交情?倒是老朽失算了,这就去准备。”
李钦载也不解释,只是叮嘱道:“记住名帖上的头衔,这个很重要。”
吴通不解为何五少郎刻意强调名帖上的头衔,但也不敢多问,立马退下照办。
…………
武元爽当上少府少监不到一年的时间,算是新官。
在这之前,武元爽不过是安州的司户参军,“司户参军”是个什么官儿呢?通俗的说,就是管户籍和看仓库的,从七品的芝麻官。
同父异母的妹妹武氏突然有一天当上了皇后,然后从长安来了人,恭敬地把他请到长安,给了他少府少监的官职。
一个无人问津的七品小官,骤然来到京城权力中枢,手中掌管着偌大的权力,还有那些挡都挡不掉的滚滚财源……
武元爽知道这一切改变都因为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。
来长安上任后,武元爽进宫觐见过武皇后。
她比以前更美,也更具成熟风韵了,然而她只是端坐在殿内,与他相隔数十步,远远地只能看到她的面部轮廓,以及清冷高傲的语气。
武元爽知道,这个曾经被他欺负得够惨的妹妹,如今已是高不可攀了,当年的恩怨也不知她有没有彻底放下。
像个忠心的臣子一样问安,说了几句仿佛预先排练好的家中琐事,武元爽战战兢兢离开太极宫。
走马上任,风光无限,当名与利堆砌在面前,很少有人能抵挡住诱惑。
于是武元爽渐渐有些变化了,他不再战战兢兢,他开始伸出了手,要名,也要利。
他以天家外戚自居,处处受人追捧尊敬,处处享受如同皇室宗亲般的超凡待遇。
然而,当英国公之孙李钦载的名帖和中秋节礼物送到府里时,武元爽还是微微吃惊了一下。
英国公,几乎已是朝中第一人的存在。
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死后,无论朝堂还是军中,英国公的地位绝对是超凡脱俗,深受天子宠信,圣眷之隆,当世无人可比。
再看到名帖上只字未提“英国公之孙”之类的名衔,反而写上“军器监少监”的官职名。
武元爽刚开始不解,首先不解的是,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与他素无来往,甚至彼此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,好端端为何给他送中秋礼物?
其次是,为何名帖上特意写上官职名,这年头大户人家之间互送礼物很正常,但名帖却很有讲究的。
要么写上出身家世,比如“英国公府”,要么什么都不写,无论有没有交情,都加上一句“朋挚拜谒”之类的,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。
写官职的倒是颇为罕见,除非是大过节的有公事商谈。
武元爽在安州时终究也算混过官场,对官场勉强有些阅历。
仔细琢磨之后,他突然想到半月前少府拨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,然后再看了看名帖上的军器监官职名。
武元爽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,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。
不愧是国公府的子弟,以前只听说是个臭名昭著的混账,没想到做事如此高明。
客客气气的送礼,一句重话都没说,反而像多年的挚交好友,以英国公之孙的重量级身份,主动向他这个刚来长安任职的少府少监投帖。
这代表了什么?
面子里子给足了,台阶也留给你了,既未伤和气,更不存在得罪人。
但是,名帖上的官职名你懂啥意思不?
两万斤生铁的事,你最好有个交代,不要给脸不要脸,大家都是能直接进宫面君的人,撕破脸都不好看。
这就是李钦载那张名帖上的潜台词。
武元爽读懂了。
高明,确实高明。
武元爽背后有武皇后,但李钦载背后也有英国公,若大家真的撕破脸,事情闹大了,武皇后或许会暗中偏袒他,但天子呢?
世上有个东西叫“王法”,武元爽这叫贪墨,是在挖大唐帝国主义的墙角,事情若闹到天子面前,吃亏的绝对是武元爽。
李钦载面子给足了,做事也足够隐晦含蓄,但武元爽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愤怒,此刻的他不应该叫武元爽,该叫武不爽。
面子给了,可武元爽的利益被人动了。
两万斤生铁里面,至少有一半的矿石,也就是说,武元爽原本该赚一万斤生铁的,李钦载投上门的这张名帖瞬间将他的利益一口气吹飞了。
怎能不气愤?
气愤归气愤,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。
李钦载仅仅一张名帖,便让武元爽彻底陷入被动,他很清楚应该要给李钦载一个交代了,否则事情难以收场。
当初若早知陛下会任这货为军器监少监,武元爽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这两万斤生铁的主意,就算要打,至少也会把李钦载先拖下水。
人算不如天算,事情办完了,钱都快进口袋了,李钦载却从天而降成了少监。
沉思许久,武元爽终于做了决定。
“来人,传少府司库,半月前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不足量,再给军器监补一万斤。”
“让管家给军器监少监李钦载送去我的名帖,回一份厚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