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冲府的召令划破了黑夜的宁静。
大唐的府兵是半兵半农的形式,而且是父子世袭的。各地折冲府的规矩大同小异,有的可以轮换,举国有常备驻兵,另一部分归乡务农。
一旦对外开战,那么折冲府便立马启动召集务农府兵的机制,将在乡务农的府兵们召集归建。
那些务农的府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,战力大多仍保持在旺盛的时期,最重要的是,他们有丰富的战场经验,能带领新兵在作战中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。
对折冲府来说,这些务农的老兵是一支军队里最宝贵的瑰宝。
骑士敲着锣,一路从村口直驰入庄。。
整个庄子被惊动了。
别院里的李钦载一惊,急忙披衣而出,跟上骑士。
骑士策马一直奔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,手上的铜锣仍然敲个不停。
一名老庄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,呵斥道:“行了,停下!庄子里的大人都醒了,莫惊了娃儿们,再敲弄死你个杂碎。”
骑士显然是折冲府里的小武官,可在无官无职的老庄户面前也不敢摆架子,反而下了马,一脸恭敬地行礼。
老庄户也不推搪,大喇喇受了他的礼,慢吞吞地道:“又有外敌犯边了?是何方杂碎?”
小武官躬身笑道:“不算犯边,咱王师在百济吃了个小亏,倭国不顾信义突袭我王师,咱们伤亡了上千人马,天子颁下诏令,誓报此仇,所以召集各地务农的老兵们归建。”
老庄户哈哈一笑:“这位天子不错,是个有血性的,有股子先帝的脾气。正该如此。吃了亏咱就百倍千倍报回去!咱关中汉子,啥也不怂!我是贞观年的老兵了,这次我也归建。”
小武官陪笑道:“您老……还是安心务农吧,折冲府召的是壮年府兵。”
老庄户一瞪眼:“咋?看不起老子?你我现在捉对挑一场,老子能把你蛋黄捏爆信不信?”
小武官脸色一变,急忙道:“信,信,可……这不合规矩,回了折冲府我要挨军棍的。”
围观的庄户们哈哈大笑,竟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,反而一片喜气洋洋。
人群被一双大手猛地掀开一条道,老魏从人群里走出来,瞪着老庄户骂道:“老不死的,显着你了?一把年纪上战场,死了没人给你收尸。”
老庄户毫不示弱地回道:“死便死了,收啥尸?回头给家里儿孙再挣一份军功,赏个一二十亩永业田,哈,够本了!”
老魏冷笑:“瓜怂样子还想挣永业田,美不死你。咱俩捉对挑一场?老子给你留个后,只捏爆你一个蛋黄,还给你留一个,你敢不敢?”
围观的庄户们轰然大笑,不时有人起哄吆喝。
老庄户挣红了脸,却也不敢应战,悻悻道:“老子不跟你挑,你打起人来简直是个牲口,专朝下三路招呼。”
围观的人群里,李钦载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满堂欢笑的场面,这一幕竟颠覆了他的认知。
在他的认知里,召集老兵上战场应该是一片凄风惨雨的气氛,家人抹着泪,老兵们一脸愁容交代后事,庄子上空布满阴云,家家户户闭门嚎啕。
可眼前的这一幕,却仿佛折冲府派人下来给庄户们发过年的福利似的,一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,人人争先恐后,生怕被人占了名额。
大唐国运之昌,在这些老兵身上都能看出勃勃生机。
老魏走出人群,对小武官拍着胸脯道:“那个老东西你莫理,我来。我老魏是贞观四年京畿府兵,跟随英国公出云中打过突厥,打过吐蕃,征过吐谷浑,也随太宗先帝东征高句丽,这一次教训区区倭贼亦是手到擒来。”
小武官苦笑道:“您老莫为难我,您这年纪也不小了,还是在家好生种田吧。”
老魏瞪圆了眼:“我年纪大?放屁!我比刚才那老不死的还年轻一岁呢。老子脾气不好,莫跟我废话,把我的名字添进名册里,老子会按时去折冲府点卯,兵器皮甲老子自带。”
人群里,老魏的儿子一脸惊惶地冲出来:“爹,您疯了?这把年纪折腾啥,要去也该是我去!”
老魏回头呸了一声,怒骂道:“你顶个蛋用!白生了一把子力气,上了战场我有法子活,你行吗?给我滚回去等着,回头我给咱家再挣二十亩田,老子也想当个地主尝尝味儿。”
小武官苦着脸,这群老兵一个个剽悍又暴烈,他虽是武官,可也惹不起。今日奉命召老兵归建分明是桩苦差事。
转身故意忽略这位胡搅蛮缠的老兵,小武官环视围观的庄户,大声道:“庄子里可还有府兵归建?”
人群里一阵轰然大喝。
“有!”
话音刚落,一群壮实的庄户汉子站了出来,庄户们瞬间分为两堆人,一堆是老弱妇孺,另一堆却是精悍的大汉。
“贞观二十年府兵王三郎奉命归建!”
“永徽三年府兵刘立冬奉命归建!”
“显庆二年府兵刘大虎奉命归建!”
“…………”
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,一股豪迈之气冲天而起,庄户汉子们挺着坚实的胸膛,像一条漫长而坚不可摧的国境线,举世无敌可破。
他们的身后,皆是妇孺。
小武官掏出纸笔,奋笔疾书记下一众老兵的名字,落笔的手有些颤抖,显然心绪激动难平。
写完后小武官抬起头,大声道:“三日后卯时一刻前,诸位于渭南县衙集结,开赴京畿北营校场,延误逃逸者,军法处置!”
话刚说完,老魏站了出来,沉声道:“贞观四年府兵魏辰福奉命归建!”
小武官一滞,苦着脸道:“魏老,您这是何必……”
老魏打断了他的话,冷冷道:“写上!”
老魏的儿子急得上前拽住他的衣角:“爹!”
“给我闭嘴,老子还没死,轮得到你干涉?”
小武官迟疑半晌,终于还是在名册上写下了老魏的名字,然后叹了口气。
李钦载站在人群里,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,然后,一言不发默默地朝他们长揖一礼。
没人看到他,李钦载行完礼后转身便离开。
这一次,他们是主角。
转过身时,恰好看到刘阿四牵着荞儿的小手,他们刚才一直站在李钦载身后。
荞儿仍然睡眼惺忪,不停地揉着眼睛,刚才小武官满庄子敲锣,显然惊醒了荞儿,于是刘阿四把他也领来了。
李钦载朝他一笑,牵着他的手往别院方向走去。
回去的路上,荞儿不解地道:“爹,他们在做啥呢?为何每个人都争着要那个人写名字?”
李钦载叹道:“咱大唐有了敌人,军队召集他们这些老兵上前线打敌人去。”
荞儿仍然不解地道:“打敌人会死吗?”
“会死。”
“可他们为何不怕死呢?”
李钦载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因为他们的身后是老人和妇孺。”
荞儿哦了一声,默默地往前走,良久,忽然又道:“爹也是老人和妇孺吗?”
李钦载脚步一顿,默然许久,摇头道:“爹不是老人,也不是妇孺。”
荞儿没再继续问下去,从李钦载的神色中,他仿佛预感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。
“爹,阿婆曾说过,君子不立危墙之下。爹已经很厉害了,就一直在庄子里陪着荞儿,好吗?”荞儿仰头看着他。
牵在手心里的小手骤然收紧了力道,荞儿握得很用力,生怕牵着他的大手突然消失。
李钦载展颜笑了:“爹当然会陪着荞儿,一直陪你长大。”